这时第三人又续唱下去,声音却高昂如云间青松,风华正茂,啸风傲月,意气风发,自有种热血少年的激烈慷慨,带着五陵游侠儿的口吻: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溪。”
这三人,头一人唱歌似尚遥在十数里之外,第二人唱歌时,似已只有三五里路之远,待第三人唱完时,人们已见路尽头三个黑影由小变大,在顷刻间,已到面前。三人之奔行之速,轻功之高,甚为骇人。王毛仲、郭子仪、成三、崔五、温方、姜乱虎等人,看着三个人影由远而至,各自心中惕然生警。李慈、李宝眼中则含了欣赏的一份笑意。
永王李泽见了来者三人中的中间一人,不由噫了一声。
中间一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紫膛的国字脸,疏眉朗目,阔口含方,身后负了一只圆形的琴囊,永王却识得他是教坊中琵琶名家董昆仑。开元皇帝雅爱音乐,常亲到教坊与乐师商榷乐学,并谱曲教教坊乐伎歌女演奏歌咏。永王曾随父皇到过教坊数次,因而认得这琵琶名家。不意今日在这距长安千里之外的徂徕与他相遇,而他竟然是一个负有上乘轻功的武林高手!
董昆仑见了永王与王毛仲,抱拳行了一个拳礼:“千里之外,不意与小王爷、大将军相遇,幸会幸会。”
王毛仲向董昆仑发话,目光则落在董昆仑左右二人身上:“原来董老还是会家子,向来失礼了。”
董昆仑淡淡道:“老朽乃出自剑宗门下,以平日酷爱音乐,痴耽琵琶之艺,学剑乏天份,又逢太平盛世,天后朝至今一直在教坊混饭吃。惭愧惭愧。”
王毛仲问道:“董老不在长安教坊,千里来赴徂徕,不知所为何事?”
董昆仑带着痰音哑吼吼地一笑,道:“奉师叔公孙大娘之命,来徂徕山特地向剑圣他老人家传个讯,问个事。”
王毛仲问:“不知以《剑器舞》闻名天下,奉皇上敕令在教坊执掌歌舞教习的公孙大娘,有什么重要之事,让董老这把年纪还千里奔波?”
董昆仑说:“这关系到秋九重阳,剑阁论剑之事。这剑阁之会,因少林方丈雪了上人十年一届武林盟主任满,涉及重选武林盟主之事。我公孙师叔问师尊他老人家,我们剑宗是否还是杜门不出?”
“这是问事。不知要传的讯又是什么?”
董昆仑说:“刀魔轩辕弑要来找剑圣他人家挑战,师叔知师尊性喜宁静,叫传个讯,若师尊不欲与之相见,可一避了之。这是师当年孔夫子避不见阳虎之意。”
王毛仲看着董昆仑,沉吟片刻,点头道:“剑圣他老人家不欲见人,这是圣人高蹈人间不入红尘之意。其心可嘉。”
董昆仑谢道:“多谢大将军能知师尊他老人家心意。”
王毛仲眉略一皱,问:“然则以你们三人的身手,你又怎会在近日与人有过恶斗,伤了手太阴肺经?”
董昆仑道:“大将军明察秋毫。老朽在来的路上,遇上一个昔年的仇家寻仇,他请来的敌手武功极高,老朽吃了一点亏。这两位是我后来召来同行的剑宗同门,息师弟和顾师弟。”
董昆仑右边的人是个器宇轩昂的英俊书生,见董昆仑介绍到他,亮出万儿道:“扬州顾风波。”
郭子仪看了一眼顾风波道:“扬州‘万里长江堂’堂主、‘大剑师’顾人笑……”
顾风波肃容答道:“子不敢闻父名,那是家父。”
“大剑师”顾人笑号称“一剑锁长江,万里封黄金”,所创“万里长江堂”主要从事沿江水陆航运。后来诗圣杜子美在成都草堂所写绝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就是指的维扬城里名传万里长江的“万里长江堂”的客货航运之船。这“万里长江堂”的生意,主营各种生意在江南苏杭各地。东至江尾夹江双城的扬州润州,上溯至金陵以上诸城,说起长江沿线各大州府城市的水陆运输,那几乎是被“万里长江堂”全包下了。这顾风波作为顾人笑的独子,家学渊博,其剑学武功,自然不俗了。
董昆仑左边是一个锦衣文士,年在四五十岁间,然驻颜有术,望去不过三十一二许,脸上略显铅白阴郁,长了一双招女人喜爱的单凤眼,眼梢略向上斜吊,正是善作青白眼的风流名士之目。他身形似弱不胜衣之状,剑眉却上挑而长,斜插入鬓,颇见英风。见王毛仲一双眼睛如虎视鹿羊、鹰睃兔鸽地盯着自己,还以一个傲岸的向天白眼,施施然负手道:“长安荡子息苦晚。”
永王李泽向息苦晚看了一眼,低吟道:“‘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你的名字,不俗。”
息苦晚淡笑一声:“名虽不俗,人俗。在下不过是长安城里走马章台、眠花宿柳的无行浪子。”
永王的亲随侍卫成三却以艳羡之色望向息苦晚:“你原来就是风月场中有名的息公子?向以妙于为女儿家化妆而为宫内外女子交口称道,在长安城交际之广,不作第二人想。外加上‘琴、棋、书、画、诗、剑’六艺佳妙,无论男女,人人都争欲识之。长安城教坊中女儿们流传两句口号道:‘但得息公子,妙手为我时世妆。金钿玉钏何足论,倾城相顾喜欲狂。’翰林院的翰林待诏则传口号道:‘宁为息公子,莫作苦待诏。清贵翰林竟何事?何似公子七妙俏?金枝玉叶频倾顾,五侯七叶竞相邀。’”
息苦晚苦笑一声:“这是翰林院待诏们的愤忿不平之语。白首章经名儒才士,满腹经纶不得一展,不若在下以这薄艺大售于世,得俏于时,令朝野名士竞相下交。——尊驾这般一学舌,更令息某惭愧惭愧。”
崔五向来寡言,这时向息苦晚说了九个字:“败岳中峰,挫铁驼,好。”
崔五说的是息苦晚作的两件与剑有关的事:华山剑客岳中峰狂傲长安城,称‘一剑西来万剑消’。长安好事者与游侠儿不忿岳中峰骄狂嚣张目中无人,约岳中峰与息苦晚到乐游原上比剑。息苦晚一路剑法未使完就斗败岳中峰,令长安游侠大快人心。
铁驼是宁王府的护卫总管,独创“风沙明驼剑”京华独步,“铁驼功”登峰造极,一双“金砂手”下不知销结了多少英雄好汉的生命。宁王李宪为玄宗皇帝哥哥,仗着受皇帝宠爱,好色成性,胆大到连皇帝的妃子也敢调戏,出了宫掖,到了市井,见民间谁家有美女就强占为侍姬。铁驼身为武林名家,竟为宁王助纣为虐。某次竟帮宁王抢来一个宁王看中的民间美女作宁王侍姬。这美女是有丈夫的,且夫妻很恩爱。因而虽被抢进王府受宁王宠爱,但整日都以泪洗面,一言不发。宁王问她怎样才开心?爱姬答,除非是能见到她以前丈夫的面。为逗爱姬高兴,某日大宴宾客时特地把抢来美女的丈夫找来,让他们夫妻见上一面。那抢来美女与丈夫相见,泪流满面,伤心异常,在座之人都为之唏嘘。座中有才子诗人王维,即兴赋《息夫人》一诗以讽谕。诗道:“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一时京中传唱几遍。这诗是借春秋时息夫人的故事为那被抢民女诉苦。传到息苦晚那里,息苦晚因这民女身世与他先祖息夫人相似,决定为那女的争自由。便单人独剑截住宁王与铁驼,以当时还未出名的无名小卒身份向铁驼挑战,彩头为那民女的自由。宁王好色之外,兼且好赌。首先大声赞成,其本意想看无名卒子挑战他王府的护卫总管、京师武林名家,如何落个灰溜溜的下场,聊博一笑。不意息苦晚竟把铁驼挫败!当着长安武林人士众人之面,宁王虽心中讪讪,但也只好把被抢民女放出,令其与丈夫团圆。京中一时把这事传为“七妙公子”多情佳话。
崔五提起这两件事,并公然说好,是为了表示他对息苦晚的佩服之情,也是“借沟放水”,为他自己身为王府护卫的行事方式作一个公示,使永王李泽能知所趋避,有所惕怵。
王毛仲转向息苦晚问道:“息公子不在长安城里诗酒风流,来这徂徕作甚?”
息苦晚说:“在下某日在凤箫楼里与金陵子姑娘秉烛谈诗,见风摇烛影于画屏之上,错金之屏,雀尾蕉暗,明灭转幻不定,在下若有所悟。创下一套‘烛影剑法’。虽潜神三年,以补其阙处,但自觉尚不惬于意,便前来师尊处,向剑圣他老人家求教请益。”息苦晚说至此,顿了一顿,道:“在下虽不肖,但因当年公孙大娘器重,转荐剑圣他老人家门下学剑。艺有未成,自然要请师尊解惑授技了。”
王毛仲望向顾风波:“顾人笑在扬州,所创事业,如日中天,你作为令尊的臂助,擘划大事,日理万机,如何倒有这闲心,来作徂徕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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