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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冒辟疆的故事――自弃

  康熙求贤若渴给了底下各级干部很大的压力。各级干部意识到了康熙这次是来真的,都不敢再推诿扯皮敷衍塞责搞形式主义,迅速将访贤作为当下和今后一段时间的重点工作,并将访贤压力层层传导责任层层落实。

  压力最终传到了冒辟疆所在的江苏省如皋县人民政府。如皋县长很发愁,他早就收到了上级的文件,知道了政府在求贤,也知道县城里存在冒辟疆这么个巨型人才,但他一直在装没收到、装不知道,装看不见。

  不是他不想为朝廷办事,事实上他迫切想着做出成绩高升一品,只是许多事不是他想做就能做的,要求冒辟疆出仕这件事已超出了他的能力解决范围――当然不是他的能力有问题,能成为一县之长都是举人,其能力万里挑一,只是这件事本身无解,谁来了也不行。

  如皋这地方水浅王八多。表面上县长大人是老大,实际上冒家最大,比鹅城的黄老爷还显眼。冒父曾经当过山东省高院副院长和湖广副省长,处理过或整治过的县级干部多下了,虎虽老,虎威犹在,随便一个门生故吏过来也能整死县长大人。

  不提冒父这个老官僚,县长大人看见冒辟疆这个秀才也发怵。冒辟疆的亲朋好友们当大官的极多,随便哪个在如皋县长眼里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冒辟疆所在的复社更不是吃素的,这些人连阮胡子这样的国家干部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搞死他一个县长绰绰有余。

  刚开始传出朝廷求贤的风声时,县长大人一度窃喜,拟将向朝廷举荐冒辟疆作为自己的一项重大政绩,若冒辟疆有意出山,他不介意保媒拉线,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后来从侧面多次了解过,冒辟疆没有任何报效祖国的意思,许多说客被他们父子骂出了冒家,县长大人也就死了这门心思。

  当然这事办不成有一部分县长大人自身的问题。他一直只认为自己只是一名县级干部,无力改变什么,只能随波逐流。事实上他真愿意做,完全可以发挥出巨大的能量,因为他背后强大的国家机器是他力量的源泉,任何他作对者都是在跟国家作对,他可以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以国家的名义碾压一切拦路者,或服从,或死,没有中间选项。

  因此可以说,县长大人更大的问题还是思想与上级要求脱节,老好人主义思想严重,没有明白求贤工作的重要战略意义,主观的工作态度出了问题。他在保住乌纱的前提下,尽量不想违逆良心,不愿强人所难,不愿意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不愿意拿冒家父子的鲜血染红他的朱绂。

  并且从道义上讲,冒家父子是传统意义上的忠臣仁人。县长大人自已仕清没人说他什么,强逼冒家父子仕则太过了。一个汉人听着满人的命令,强行闯到另一个汉人家里逼着汉人走和自己一样的道路,欺负一个前朝的退休老干部和一个反阉反侵略英雄,这样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以后真没有脸见人了。

  既不能做,也不想做,因此这时日子以来,他一直对上级的要求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总之不是我不做,而是我不知道。

  旧社会的干部们都喜欢用、也擅长用这招,除了装聋作哑,大家还会装病、装死,装瞎、装无辜,装不知情,总之不想知道时绝对不知道,一个个装的挺像,比专业戏子们装的更专业。

  政府高层都是从基层混上去的,很了解基层的想法和做法。为了督促杜绝基层不折不扣全面落实求贤工作,朝廷大鸣大放大张旗鼓,把事情摆在明面上,摊开了说,大声的说,正是要让那些装样的干部无所遁形,装不下去,谁再敢装聋作哑,政府不介意把他们变成真的残疾人。

  在政府强烈要求下,各地官员迫于压力开展行动,迅速掀起了举求贤的热潮。

  如皋县长装不下去了。以前几乎所有人都对举贤工作推诿扯皮,他不做则是泯然于众人,朝廷也不会注意;现在全国都在轰轰烈烈开展,他这里要再不动可就会吸引目光,成为反面典型。

  并且关键问题是,别的县可以装,如皋县装不过去,因为冒氏父子太打眼了,就像黑暗中的焊花,不但他们能看见、邻县能看见,全省甚至全国都能看见。全国人都能看见独你看不见,这算怎么回事。如皋县长要是真敢说看不见冒氏父子这种巨型人才,其它县长也都会有样学样看不见本地的贤士,凭什么你看不见我就能看见。真要到了这一步,如皋县长怕是要为大范围的行政不作为背锅了。

  县长大人心里苦,埋怨冒家父子纯粹是是俩活爹,打不得骂不得,咬牙恨着却还得供着,也埋怨自己当官来错了地方。看看人家别处,穷山恶水,地瘠民贫,没什么大人物,此项出力不讨好的工作完全可做可不做;独他如皋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出了这对父子活宝,平时沾不上光还被夺走了风头,如今还得跟这俩吃瓜落,还真是倒霉催的。

  既然实在没法装下去了,县长大人决定严格落实此项工作。

  正常情况下,冒辟疆父子目前都是白身,此项工作安排给县里分管人力资源的干部去做即可。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冒父是退休老干部,冒辟疆大名鼎鼎,派个小人物去了显然身份不对等,有侮辱冒家父子的嫌疑,只怕会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并且下面人的素质、见识、能力都有一定欠缺,不会说话来事,歪嘴和尚念歪了经把能办成的事给办砸了也说不定。

  县长大人决定亲自出马,他相信能力比下面人强,面子也比下面人大,亲自出面或许会有意外之喜。便是再不济,亲自出手算是尽了最大努力,拿出折节屈尊礼贤下士的态度表明了最大诚意,没功劳也有苦劳,年底写总结报告时也是一项重点工作或一大亮点。冒家父子不识抬举不能怪他,他可以对上级有了个交待:不是臣妾不做,是臣妾做不到。

  冒辟疆知道县长大人要来后,便知道隐身法失效了。自己的名声自己清楚,无论其如何隐居低调闭门不出也逃不过朝廷法眼,位置、才华、名声摆在那里,想低调都难。这些日子来他和县里一直相安无事互不侵犯,可见县长大人是个聪明人,不会没事找事。现在县长大人忽然要登门拜访,他知道是县长大人顶不住上面的压力了。

  政府求贤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甚至比县长知道的还早,他的人脉更广路子更野,认识的人县长大人更高级,知道的消息自然更多、更早、更准确。

  不过冒辟疆他一直在装不知道,他知道县长大人也在装不知道,知道县长大人知道他在装不知道,但人艰不拆,难得糊涂,没必要捅破,都是千年的狐狸,都在官场打过滚,谁也知道谁是什么变的。

  县长大人对此行抱了一点期望,道听途说并不可信,也许冒辟疆的态度并没有那么坚决;也许冒辟疆以前只是抹不开面子;也许冒辟疆忽然改了主意了。人是会变的,前段时间冒辟疆或许哪根筋搭错了不同意,没准现在忽然就想通了,总之什么可能也有。

  这里有个问题,朝廷真的这么缺人吗?人才们的水平真的那么高、能力那么强吗?朝廷有权有势端着即可,有必要这么下作求人当官、甚至对不想当官的人拿死相胁迫吗?

  我们总感觉这件事有些搞笑,想当官的人太多了,别说什么不当官就得死,绝大多数人能当官便是死也值了。

  其实,朝廷还真的就缺人,人才们的水平真的那么高,古代帝王们常沐浴更衣、斋戒筑坛诚心拜将,确实是因为许多优秀的干部需要、并且值得他们放下身段以礼相待。

  我们总是不服气,觉得我们才华被埋没,总觉得换我们上也行,总想告诉政府不用去求别人,我就挺合适,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

  其实我们真不行。毛遂说了“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我们连在众人中出头、吸引领导目光、被领导看上的能力都没有,又凭什么说当了领导后能干出一番业绩?

  县长大人如期来到了冒家,注意“来到”是重点词――不是把冒辟疆叫过去谈话,而是来了了冒家。官员不顾车马劳顿,到平民家里上门服务,这本身就很说明了问题,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县长大的人来意已经很清楚了。

  县长给足了冒家面子,冒家自然也以礼相待。双方见面,一番客套,很快进入程序,即林语堂说的国人谈事四步走:首先话寒喧聊气候,打开话题,如老爷子身体怎么样、家人就医方便不、孩子上学远不远等民生问题;接着叙往事追旧义,如咱们在哪年在一起培训过,你认识的那个谁是我朋友的什么人,进一步拉近距离;接着谈时事发感慨,一起骂政府骂社会,用同情心、同理心引起感情哄鸣;最后再进入正题,谈起此行目的。

  有人笑话国人这是虚伪作做,不如西方人直接痛快。这个观点有些媚外,聊入正题前的铺垫很重要的――几乎任何事都需要前提,懂的都懂,直接办事显的太突兀,功利性目的性太强了,国人的此项交往方式不但不作做,反而是礼仪的标志。

  县长和冒家双方都是场面上的人,自然都不会失礼,一个按套路问,一个按套路答,一个问的快,一个答的溜,并且一个问的真诚,一个答的妥切,一番毫无营养的官场话硬是让二人聊的兴高采烈,不断传出爽朗的笑声。

  不过大家都是家都是聪明人人,没必要绕弯子,圈子绕多了大家都反胃。开场白过后很快进入了主题,好听的说完了也该说不好听的了,县长大人对目前形势和冒辟疆的处境进行了分析,鼓励冒辟疆转变观念,放下包袱,消除疑虑,以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及时参加考试博取功名,为朝廷工作同时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当然,县长大人也转达了朝廷强硬的一面,他和颜悦色表示诚恳表示:这次朝廷是真下决心了,不配合工作则是给脸不要脸,是心念前朝,是对今上有怨怼之心,罪同欺君,会惹火上身丢掉小命的。

  临行前,县长大人还特别指出,冒避疆是朝廷专门点名的重点公关人物,不做正面典型便做反面典型,没有中间选择。若真要打了朝廷的脸,朝廷不介意让他们父子俩分头行动――身子和头分开。这不是吓唬,政府完全可以找到足够的罪名并且不介意做出这种事来。

  县长大们一番推心置腹,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也说了,该做的做了,压力集中到了冒辟疆头上,轮到冒辟疆拿出态度了。

  若说冒辟疆真想出仕,现在是最合适的机会。

  头一条,政府已给出了最大诚意,再不满意则是矫情,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不能指望政府一直哄着宠着惯着让着,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第二,冒辟疆太穷了。长年来的花天酒地,偌大的家业基本败光,冒辟疆连正常生计维系都有了困难。穷则思变,悲莫大于贫贱,因为穷而出仕,挣点生活费补贴家用谁也不能说什么。世人可以要求他有气节,但不能要求他饿死,一大家人需要养活,老人看病孩子上学老婆买胭脂水粉都需要花钱,没钱真不行。

  第三,政府逼迫,软的用完了下一步政府真就来硬的,撕破脸露出画皮了,不要想着以后还有什么亲亲抱抱举高高,再不出仕必须面对牢狱之灾甚至生命危险。冒辟疆有充分的理由向世人解释:“某不愿出仕,但不敢不仕”。

  第四,出仕已是一种趋势。朝廷出台求贤政策之初,一群有想法的政坛、文坛的大佬们扭扭捏捏连羞带臊不愿带头,后来幡然悔悟者越来越多,大家谁也不笑话谁,反而是后悔了决策迟了。对朝廷锦上添花总不如雪中送炭,许多人开始争先恐后投降,只怕投降迟了让人占了好位子不说,还给朝廷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冒辟疆在复社、在如皋是个人物,但在全国并不算什么,许多年龄比他大、名声比他响、官位比他高的人都已出仕,他可以躲在大家身后。前面有大人物高个子顶着,世人的唾骂落到他头上的也不会太多。以前好多少深受国恩者、位高权重者、态度坚决者、语言激烈者都已争先恐后华丽转身,冒辟疆投靠朝廷并不会引人注目。

  大家这么想的,如皋县长也是这么想的,都认为冒辟疆不会再矜持了,杀头和当官之间不难做出选择,台阶有了,理由有了,完全可以半推半就就驴下坡。

  冒避疆光棍的很,他一如既往不思悔改,一如既往不识抬举,发扬厕所石头又臭又硬的风格,面对如皋县长,他非常诚恳地回复:“感谢您百忙中抽时时间来关心我的生活。只是非常抱歉,我真的有病,没法为朝廷工作,别在我这儿瞎耽搁功夫了,您去找别人吧”。

  冒辟疆说的有病不是脑子有病,而是身体有病,没有革命的本钱,为朝廷工作有心无力。

  装病推辞是一种惯用手法,适用于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不管对方怎么想怎么认为,哪怕带着御医前来,我说我不舒服,谁也没法拆穿,便连永乐大帝还装过病尝过翔,实在是下足了本钱。

  这个借口很不错,但也很不好,因为它已经被人用烂了。无论真病假病,人们都会下意识认为是装病。因此拿有病当借口表面上是婉拒,实际上的明拒。

  冒辟疆以有病为理由拒绝了朝廷,不管朝廷信不信反正他是信了,也许是没有其它更合适的理由,也许是连个更合理的谎言也懒得去编,也许是摆明了要跟朝廷置气,也许是压根没把朝廷的威胁当回事,总之冒辟疆拒绝了县长大的邀请。

  事实证明冒辟疆确实是在装病,他活了84岁,这时刚到不惑之年的他身体棒的很。

  政府官员则是觉着他真的有病,不是身体有病,而是脑子有病,不当官非要当囚犯,将题目就是答案的选择题做错了,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这种人不值得政府下功夫争取,县长大人放弃了,非我弃卿,卿自弃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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