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扶苏听完李斯的话，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见此情景，李斯原本兴奋的神色也不由得愣住了，随后问道：“殿下为何点头又摇头？莫非臣所说的内容有不妥之处？”】

　　【太子扶苏温声回答：“我之所以点头，是因为理师所说的内容在理论上是正确的。”】

　　【“而我之所以摇头，是因为理师所说的内容在实际上不一定行得通。”】

　　【听闻此言，理师也在此时整了整衣襟，严肃地说：“请殿下指教！”】

　　【太子扶苏随即提出了第一个疑问：“天下百姓众多，理师如何能让大多数百姓都形成一个君主王权必须受到法家方法约束和限制的共识呢？”】

　　【李斯略一思索，立刻回答：“派遣许多法家之士，到大秦各郡县去巡回向百姓普及，讲述一个不重规范、不遵法令、随意妄为的愚蠢君主带来的危害。”】

　　【“以及这个愚蠢君主会对百姓造成哪些伤害，然后再向百姓讲述一个重视规范、遵守法令、受法律约束和限制、不能为了君主而为所欲为的君主能给百姓带来多大的好处。”】

　　【太子扶苏目光平静地反问：“法家之士的语言，有这么强的迷惑能力吗？”】

　　【“或者仅仅依靠一些言语讲解，就能让大多数百姓凝聚出这样的共识吗？”】

　　【李斯闻言有些不确定地说：“也许可以吧。”】

　　【太子扶苏不置可否地说：“即使天下大多数百姓都能凝聚出这样的共识，但理师又如何保证天下大部分百姓会保持这种共识的决心呢？”】

　　【“要知道，君主王权是绝对不允许受到任何挑战和限制的，如果我是君主，而法家之士和百姓想要限制我的权力。”】

　　【“那么从一开始，我就会尝试通过各种收买、拉拢、压制等手段，让这些法家之士和百姓放弃限制和约束我权力的想法。”】

　　【“如果收买、拉拢、压制等手段都无效的话。”】

　　【“那么我最终宁愿选择以血腥屠杀的方式来强行镇压那些法家之士和百姓，也不会选择向他们妥协。”】

　　【“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大多数百姓联合起来真的可以通过武力推翻我的统治，从而限制和约束我的君主王权。”】

　　【“但在那之前，那些想要限制和约束我君主王权的法家之士和百姓，至少会被我杀掉十分之一二。”】

　　【“那些法家之士和百姓愿意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来维护限制和约束君主王权的共识吗？”】

　　【“尤其是在被我杀掉十分之一二的人中，很可能有法家之士甚至全家全族！”】

　　【此言一出，李斯顿时瞪大了双眼，抬头看向太子扶苏，有些试探性地说：“殿下，难道是在开玩笑？”】

　　【但太子扶苏却摇了摇头，神情极其诚恳地说：“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

　　【“换句话说，理师认为变法，或者说限制和约束君主王权，不需要付出血的代价，仅仅动动嘴皮子就能成功吗？”】

　　【“昔日商鞅还没有限制和约束君主王权，仅仅是约束和限制文武百官、贵族公卿的权力，在变法之后都落得了一个被诬谋反、五马分尸、满门抄斩的下场。”】

　　【“更不用说现在法家之士和百姓打算限制和约束君主王权了。”】

　　【“一旦法家之士和百姓真的有这样的想法，甚至是打算这样做，那么我可以肯定，法家之士和百姓必然会迎来君主极为残酷和血腥的镇压！”】

　　【“最终因此而死伤的法家之士和百姓，数量可能比我说的一二成还要多。”】

　　【“现在，理师觉得天下大多数法家之士和百姓愿意为了维护限制和约束君主王权的共识，从而付出血的惨痛代价的决心吗？”】

　　【李斯无言以对，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知道，也许少数法家之士和百姓愿意为了维护限制和约束君主王权的共识，从而付出血的惨痛代价的决心。】

　　【但大多数法家之士和百姓并没有为了维护限制和约束君主王权的共识，从而甘愿付出血的惨痛代价的决心。】

　　【如果不能合大多数百姓之力的话，那么最终几乎不可能让君主为此屈服。】

　　【更不可能限制和约束君主王权，反而只能徒然成为君主血腥镇压的一员。】

　　【所以思量半晌，李斯也不禁叹道：“果然，约束和限制君主王权，终究还是法家的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啊！”】

　　【但面对李斯的感慨，太子扶苏却露出了一丝笑意道：“这倒不一定，约束和限制君主王权，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甚至别说约束和限制君主王权，直接进一步废除君主继承的存在也不是不可能！”】

　　【听到太子扶苏的话，李斯也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好家伙，他原本以为自己说“法在君主之上”已经很大胆、很特别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太子扶苏竟然还要进一步废除君主继承的存在！】

　　【要知道，太子扶苏可是太子啊！未来秦国的国君啊！】

　　【这几乎可以说是“殿下为何造反”了！】

　　【太子扶苏不知道此时李斯心中的想法，如果他知道，大概会摆摆手说：“现在我不是太子扶苏，我是法家扶苏！”】

　　【短暂的震惊过后，李斯也是一脸好奇地看着太子扶苏问道：“请问殿下，这该如何做呢？”】

　　【太子扶苏毫不隐瞒，直言道：“首先，要让大多数百姓都形成一个君主王权必须受到法家方法约束和限制的共识。”】

　　【“如果仅靠法家之士通过言语向百姓讲解，那么很难让百姓对这一点形成强烈的约束和限制君主王权的共识。”】

　　【“因为大多数百姓只要自己的生活过得去，一家老小能够吃饱穿暖，他们就不会在意君主王权是否受到约束和限制。”】

　　【“更不会要求君主王权一定要受到约束和限制。”】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法家之士如果想通过言语让百姓形成一个要求约束和限制君主王权的共识，是非常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一定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提出这样的思想主张。”】

　　【听闻此言，李斯更加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合适的时机？”】

　　【太子扶苏笑道：“那就是造反的时机！”】

　　【“等到天下百姓在愚蠢无能的君主管理下，人人都怨声载道，民众悲苦，哀鸿遍野的时候。”】

　　【“这时法家之士就可以站出来讲，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完全是因为君主王权没有受到约束和限制，任意妄为的原因。”】

　　【“如果能够对君主王权进行一定的约束和限制，那么君主就无法肆无忌惮地压迫、剥削百姓，百姓的生活也会比现在好一些。”】

　　【“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必然会对这一点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形成一个强烈要求约束和限制君主王权的共识！”】

　　【“同时，百姓也知道支持、维护这一共识，要有不怕牺牲、毫无畏惧，甚至甘愿拼死的决心！”】

　　【“因为在那时，百姓很可能已经没有田地、房屋，变成了流民，同时家人、孩子也很可能已经活活饿死、冻死在路边。”】

　　【“甚至在饿死、冻死后，他们的尸体说不定还会被其他更饥饿的流民挖出来充饥！”】

　　【“那时的百姓，不是活不下去了，而是可以说失去了所有。”】

　　【“这样的百姓不会害怕君主的血腥镇压，他们心中想的只是如何推翻这个君主的统治，颠覆这个君主的王权。”】

　　【“从而为自己，也为后世争取一丝喘息、生存的空间。”】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百姓能够成功造反，并且一直保持要求约束和限制君主王权的共识，同时表现出谁不同意就推翻、杀死谁的强烈愤怒姿态。”】

　　【“那么下一个君主为了获得大多数百姓的支持和拥护，必然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妥协，从而使君主王权受到一定的约束和限制。”】

　　【“最终使新任君主屈服于法家之法之下，并且不得不服从法家方法的约束和限制。”】

　　【说到这里，太子扶苏停顿了一下，给李斯片刻时间吸收、消化、理解。】

　　【过了一会儿，太子扶苏接着说道：“当然，如果真的能做到这一步，那么我觉得不妨再进一步。”】

　　【“比如彻底废除君主继承的存在。”】

　　【“此前在与贵师讨论墨家思想之时，就已经讨论过如何建立一个以百姓为主导的国家。”】

　　【“当时曾经提到过国君之位要以贤选民的问题，尽管一开始国君之位是以贤选民，但如果后来有人稍有私心改变。”】

　　【“那么很可能将原本以贤选民的国君之位重新占为己有，从而代代相传，一家一姓传承下去。”】

　　【“这个问题，我当时认为难以解决，因为人都有私心。”】

　　【“但现在我觉得，或许可以通过法家之法来约束、限制人性的私心！”】

　　【“比如，墨家在成功造反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后，通过法律方式明确规定国君之位必须以贤选民，不得私自传接，不得一家一姓上下传承。”】

　　【“然后通告天下，让天下百姓人人皆知。”】

　　【“一旦有国君不遵守上述要求，那么就是背弃了整个国家和百姓对他的信任，更是严重违反了最严厉的法律，其罪当诛！”】

　　【“天下所有百姓都有权对其提起审判，并使其受到相关法律的严惩！”】

　　【“此外，还可以通过所有百姓共同认可的法律，来限制国君之位候选人的产生。”】

　　【“还可以通过所有百姓共同认可的法律，对国君进行更多的限制。”】

　　【“比如，国君犯法与庶民同罪，国君与庶民上下平等。”】

　　【“再比如，担任国君的时间也要有限制，担任国君之位的贤者不能从上任开始一直担任到去世。”】

　　【“一位贤者最多只能担任五年或十年的国君之位。”】

　　【“最终通过法家与墨家相结合的方式，使墨家建立一个以贤选民的国家，同时也使法家实现‘法在君主之上’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