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四方部族百姓交给君主能够统御国家的权力吗？】

　　【李斯仔细思考这句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毕竟从君主权力的来源方向来看，或者是天赋王权，也就是他们身负天命，必须得到天命的庇佑，天命赋予他们作为君主统御国家和百姓的权力。】

　　【或者是祖传王权，也就是因为自己的先祖是君主，所以他们也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先祖统御国家和百姓的权力。】

　　【而太子扶苏刚才的说法，则提出了第三种君主权力的来源，他暂时称之为“民授王权”。】

　　【也就是百姓认可某人的战功，然后共同推举他为王，将统御国家和百姓的权力交给他。】

　　【虽然像“民授王权”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但是按照太子扶苏刚才提到的逆向思维逻辑来思考，这种不可思议的说法确实也是成立的。】

　　【这一点，在李斯看来非常有意思。】

　　【甚至李斯觉得可以把“君主权力的来源”这一点，写入他准备编纂的《李斯子》中的一篇文章。】

　　【恰好他觉得自己的《李斯子》一面旗帜，缺乏一些超越前人（主要是超越法家集大成者师弟韩非）的内容，开辟另一种法家思想观点。】

　　【而太子扶苏提出的有关“民授王权”的学说，非常特别且自成逻辑，甚至隐隐有在法家中自开一派的意味。】

　　【所以如果能把这种法家思想观点加入到他的《李斯子》中的一篇文章，那么不说他编纂、创作的《李斯子》一面旗帜彻底超越他的师弟韩非的《韩非子》。】

　　【但至少也可以与他的师弟韩非的《韩非子》平分秋色，难分高下。】

　　10【想到这里，李斯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张涵，确认对方已经把刚才太子扶苏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后，李斯继续思索下去。】

　　【如果“民授王权”的学说是成立的，那么就意味着君主的权力是来源于百姓的授予。】

　　【而如果百姓可以授予君主权力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百姓可以收回授予君主的权力。】

　　【如果可以收回授予君主的权力，那么就意味着君主的权力并不是至高无上的，反而是百姓的权力凌驾于君主的权力之上。】

　　【所以如果法家能够获得百姓授予的权力，那么法家就可以用这一点来制约君主的权力。】

　　【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法家能够明确百姓是如何收回君主权力的话。】

　　【那么法家就可以用这一点来阻止君主的王权，使君主屈服于法家之法之下，并且不得不服从法家之法。】

　　【只是这次李斯沉思了很久，怎么也想不出那些普通的百姓是如何拥有“权力”凌驾于君主之上。】

　　【更想不明白那些普通的百姓如何能做到收回授予君主的权力。】

　　【苦思良久而无法得出答案的李斯，最终抬起头看向太子扶苏，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道：“殿下说天下四方部族百姓授予君主统御国家的权力，或许有道理。”】

　　【“但臣无法想明白，那些普通的百姓是如何将这份权力授予君主，以及应该如何收回授予君主的这份权力。”】

　　【面对李斯的疑问，太子扶苏微笑着说道：“在研究百姓如何将这份权力授予君主之前，我们首先需要明确一点，那就是权力的本质是什么？”】

　　【接着不等李斯回答，太子扶苏便自问自答道：“权力的本质，是武力，是暴力！”】

　　【“只有掌握压倒性的武力、暴力，才能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

　　【“权力，可以说是武力、暴力的衍生品！”】

　　【“举个例子，如果我的父亲不是现在的秦王，而是一个普通的百姓，身上没有任何来自更高层授予的官职。”】

　　【“同时我的父亲权术也不出众，无法做到以一敌十。”】

　　【“那么此时，我的父亲身上所谓的权力又是什么呢？”】

　　【李斯没有回答，一旁的秦王嬴政听到太子扶苏举的这个例子时，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实事求是地说，他的剑术确实不错。】

　　【至少如果让他持剑披甲，那么他以一敌十个普通的百姓还是没问题的。】

　　【而李斯则悄悄瞥了一眼秦王嬴政，看到秦王嬴政依然是一副毫无波动的样子。】

　　【李斯想了想，还是按照纯粹学术讨论的方式回答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是没有权力。”】

　　【太子扶苏也点了点头，肯定地说：“不错，此时父亲手中没有什么权力可言。”】

　　【“但如果现在父亲手中有一支由青壮年组成的衙役，或者说是可以镇压县内所有反对自己的敌人的军队将士。”】

　　【“最终使自己的命令在这一县之地畅通无阻。”】

　　【“此时，父亲仍然无法做到以一敌十，同时身上也没有任何来自更高层授予的官职。”】

　　【“但他是否掌握了权力呢？”】

　　【“如果掌握了，那么他的权力有多大呢？”】

　　【李斯先是肯定地回答：“此时陛下，自然掌握了权力！”】

　　【但在问到权力有多大时，李斯又有些犹豫地说：“如果是在那一县之内，陛下可以称王；如果是在那一县之外，陛下或许只是一个县的主人。”】

　　【太子扶苏笑道，再次肯定李斯的回答：“不错，此时父亲是掌握了权力。”】

　　【“而父亲的权力大小，仅限于一县之地。”】

　　【“但如果他手下的一县之地的青壮年组成的衙役，或者说军队能够占领更多的地方超过县。”】

　　【“并且凭借手下的衙役、军队能够掌控并镇压郡内其他持有不同意见的敌人。”】

　　【“那么此时，父亲的权力范围就会扩大到一个郡的土地上。”】

　　【“而当父亲手下的军队能够占领更多的地方超过郡、县，并且凭借手下的衙役、军队能够掌控并镇压其他郡、县内持有不同意见的敌人。”】

　　【“那么此时，即使之前父亲的祖先没有任何人做过国君，同时也没有受到周天子的册封，但父亲仍然会拥有可以媲美各国诸侯的军权。”】

　　【“可以说是，无王而王！”】

　　【“直白地说，只有拥有绝对的武力，才能掌握绝对的权力，这就是权力的本质！”】

　　【说到这里，太子扶苏停顿了一下，给李斯一些时间消化、吸收、理解。】

　　【片刻之后，太子扶苏继续说道：“在弄清楚权力的本质是武力、暴力之后，我们再回头来看百姓如何将他们的权力授予君主的问题。”】

　　【“其实换个说法，就是百姓如何将他们的武力、暴力授予君主！”】

　　【“而这个问题也很简单，那就是只要百姓中的青壮年愿意听从君主的命令，为君主组建军队，最终愿意为君主冲锋陷阵，镇压一切不服。”】

　　【“那么此时，君主就可以说是获得了这些百姓授予的武力、暴力，进而也获得了从武力、暴力衍生出的权力。”】

　　【“那么我们进一步探讨，君主又要如何让那些百姓中的青壮年愿意听从自己的命令呢？”】

　　【“而方法有很多，比如说：欺骗威胁！”】

　　【“君主欺骗威胁百姓，告诉百姓自己是天神下凡，受天命庇佑，所以百姓必须服从自己的命令。”】

　　【“如果百姓不服从自己的命令，那么就会降下各种各样的灾难，如旱灾、水灾、火灾、地震等灾害给他们。”】

　　【“而只要百姓在欺骗威胁中表示愿意听从君主的命令做事，那么君主就算获得了这些百姓授予的武力、暴力，进而也获得了从武力、暴力衍生出的权力。”】

　　【“又比如说，以利诱之！”】

　　【“君主告知百姓，只要你们愿意听从我的命令做事，那么我就会给你们丰厚的财富，或许让你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甚至还可以学习文字生活。”】

　　【“而同样只要百姓在利益诱惑中表示愿意听从君主的命令做事，那么君主就算获得了这些百姓授予的武力、暴力，进而也获得了从武力、暴力衍生出的权力。”】

　　【“又比如说，以志相合！”】

　　【“君主以一个伟大的理想为目标，吸引志同道合的百姓一起追求实现这个理想的目标。”】

　　【“在这个过程中，君主作为一个领袖，而其他百姓则是听从领袖的命令做事。”】

　　【“那么领袖也同样获得了这些百姓授予的武力、暴力，进而也获得了从武力、暴力衍生出的权力。”】

　　【“还有其他各种方式。”】

　　【“但究其本质，这些方式都是通过获得百姓的认可，进而获得百姓授予的武力、暴力，最终掌握从武力、暴力衍生出的权力。”】

　　【“那么，如果是法家的话，又该如何从百姓那里获得授予的武力、暴力，然后再掌握从武力、暴力衍生出的权力。”】

　　【“最后用这份权力去制约、限制君主的王权呢？”】

　　【李斯低头仔细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太子扶苏，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首先要向百姓讲述一个不守规矩、不遵法令、任意妄为的愚蠢君主带来的危害。”】

　　【“以及这个愚蠢的君主会对百姓造成什么样的伤害，让大多数百姓共同厌恶、反对这样一个不守规矩、不遵法令、任意妄为的愚蠢君主。”】

　　【“然后向百姓讲述一个重视规矩、遵守法令、受到法律约束限制、不能为了君主的私欲而任意妄为的君主，能给百姓带来多大的好处。”】

　　【“进而让大多数百姓形成一种认识，那就是君主的王权必须受到法家法律的约束和限制！”】

　　【“如果君主的王权不遵守法家法律的话，那么君主就必须受到法家法律的惩罚！”】

　　【“如果君主不想接受法家法律对君主的惩罚，那么百姓就需要通过暴力、武力支持法家法律对君主进行惩罚。”】

　　【“包括不限于百姓共同发声反对君主执政，或许是百姓联合起来，组成军队推翻君主的统治等。”】

　　【“最终让君主为了能够继续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和统治，屈服于法家法律之下，并且不得不服从法家法律的约束和限制。”】

　　【李斯一开始说了一句就想停顿一下，但随即就越说越顺，双眼也越来越亮，脸上也有些兴奋。】

　　【因为他非常坚信太子扶苏说的是正确的，而他说的也都是正确的。】

　　【只要能做到他说的那样，那么法家法律就能获得凌驾于君主王权之上的权力，以及取得法律在君主之上的地位，最终对君主的王权实现相应的约束和限制。】

　　【一旁的秦王嬴政看着神情有些兴奋的李斯，微微皱眉，心中考虑着是否要敲打李斯一下。】

　　【毕竟他也不会轻易原谅君主的王权受到外人的约束和限制！】